「どこ」:Doko,哪裡,表示場所和方向的疑問詞。

找些藉口支開同場晚餐的朋友,一個人坐在城市最繁華的地方,回想幾小時前機場話別的場景。模仿日本電影的招數,仰首,捏緊鼻頭,眼淚就不會掉出來。姿勢真醜。

被機場巴士騙了,來到虛幻的城,每一道光線看來都歪斜,空氣都走了味。

留下來,比離開更苦。

躲進包廂,唱起歌來格外暴力,喉音用得多,時不時皺眉猛力一吼,一個勁地將上半身向前甩,屈身像要把整顆心嘔出來。悲歌傷懷,積極正向的詞曲更傷情。感覺自己真正成為了一個音箱,聲量大小取決於身體的強弱震動。有時收攏胸腔緩緩起伏,有時喉頭輕顫悄悄陷落,跌至腹部皺成一淵黑洞,將渾身氣力收拾了去。

行過正義國宅,想起盛夏裡騎車打背面悠悠晃過,漫不經心地埋怨生活裡的細瑣物事。把胸臆裡的垃圾話掏盡,朗聲一笑往高架橋上拋。仰頭顧盼,不見當時丟高的字句化為殘片,墜在掌心。

翻開書冊,找出近期讀到最美的一首詩:「讓我在你的眼裡墜落/請小心翼翼地/噙著我/不要落下」。

明亮光潔的機場裡,不透明的玻璃牆。不用多說什麼,只要一如往昔地輕擁。淺淺地笑。嘿,面對生活,要堅強。嗯,你也是。玻璃門自動關上,不再開啟。

儘管堅強偶爾大意睡過頭,步伐沒能趕上。

訊息傳來,你已安然抵達目的地。連忙回覆一句,太好了。天色終於整個暗了下來,華燈初上,派對男女各就其位。坐在城市半空望得出神,聽見旁邊有人說呀,這個城市的夜景不夠好看。點點頭,表示同意。

真的不夠好看。那是因為,只有你知道美景藏在哪裡。

「あそこ」:Asoko,那裡,指示代名詞,指離二人都遠的場所。

幾年前到過這裡。

那時你說,黑壓壓的電影院多無趣,那麼多人擠在一個空間,看都不看彼此,聽憑大銀幕號令,不如先在小公園旁的麵店餵飽自己,算準末班車時間,披掛夜深人靜的餘韻,信步往車站走去。

此刻你正從北面前來。列車駛進史前遺跡那一站前,總會有幾秒斷訊。你說網路滿佈的城市裡,保留一塊窄小的迷失之地,無疑是河底精靈餽贈的厚禮。人聲鼎沸的地底管道拉出路線,路線勾勒城市正臉。

落腳城南,蜿蜒北上。地圖上下的相對位置,給人一種攀登的錯覺。總認為相較於你,行程向北應該更費時費力一些。城市的血管裡分屬兩針藥劑,一前一後注入肌膚,搭上脈流,經過肺腎操勞,通往胃腸焦躁。

偶爾想起世界遺產的地鐵線,窄短的車廂像極了藥盒裡最大顆的膠囊。光是通過咽喉,都得特別賣力。

對城市地理的認識,始終依著你註記的標誌。比如山邊細瘦的公園,是那天陪你等一個人的來電。比如荒原上的積木陣,硬拉著你往水泥樓頂的野草叢狂奔。比如大雨裡的高架橋底,共用一把幾近敗壞的傘,擋住從天而降的水患,逃不過路燈巧詐的光影遊戲,不斷誤踏閃爍如星夜的水窪陷阱。

以為揹起行囊便能擱下過去,舉起新的自己,卻屢屢在他城的街區,驚覺自己被留在你的城裡,一不小心又把異國走成了你的旋律。博物館前的階梯蹲坐小憩,或者走過內陸河的鐵橋,因風起而打了噴嚏。旅行中不時更換交通工具,在時間與時間的隙裡,總是困惑而且容易疑心。妄自猜想那個消失在巷尾的身影,或對街歡然的笑語,也許是你有意捎來的訊息。

終於回到專屬於等待的車站出口。努力不去胡亂臆測與你身高相仿的路人,會否都是你的變裝與惡戲。在你的形象一片一片在電扶梯頂端拼妥疊齊前,務必做足準備,要用一份淺笑代替鳴槍,比你更快先說一句,好久不見。

「そこ」:Soko,那裡,指示代名詞,指聽話人所在的場所。

拿回出借許久的東西,心頭湧現空虛。

淨是些細碎的小物,說穿了可有可無。環保袋裝著,提在手上,輕盈得像一團季節性的空氣。帶回家也只是放回櫃櫥,擺著擺著,遲早在日子裡掉隊。

做為一個現代人,東西太多只是尋常的通病。存在於物質界的多數形體,僅僅在最初相遇的幾秒認識造型,腦內留下一組印記,其後偶爾想起,大抵只在印象的型錄裡翻看,極少為了重溫觸感,費盡工夫去箱底翻找。

紅燈路口停下腳步。手癢掀開袋口,朝內探看幾眼。想不起每項物品的來歷。彷彿偶然走在城市街道,仰望大型廣告看板,驚見舊日同學的臉孔,空有熟悉而陌生的情緒。

物踅回來了,人卻走得遠了。說過再見之後,跨越斑馬線,穿入高架橋底。轟隆巨響蓋過車河另一側的微弱話語。橋底下,你和同行友伴討論出了結果,轉彎,然後穩穩前行。

舊日的帳槓掉一筆。一點一點,總有一天結清,總有那麼一天,兩不相欠。帳目沒有留下紙本,心裡各自清楚得很,早晚揮霍完所有始末,終有一天,用去最後一個見面的理由。

年輕的日子倘若早知如此,實在不應過於客氣。

也許應該學習探訪深林的童話主角,隨身攜帶一把種子沿途播撒,先描畫清楚歸程路徑,接著放任自己用一百種方式迷航。四處種妥因果,多多益善,等在渾沌裡鬧騰夠了再來採收。等哪天故事書都翻爛了,字跡模糊得難以誦讀,還有幾個堪用的藉口,約定某個沒有大風大雨的無聊節日,回去那棵纖瘦的樹碰頭。

「ここ」:Koko,這裡,指示代名詞,指說話人所在的場所。

機場附近的便利商店裡,吃完一杯霜淇淋。

霜淇淋融化得快。滋味柔順的時間總是用得特別快。想像你由遠而近走來,開口問一句,怎麼不進去有空調的地方坐呢。微笑地回答,沒關係,就快吃完了。

潔白的香草奶油滴落手背,像是一種提醒。人間運行,凡事都有時限,有些以八年、十六年為期,有些放置在不起眼的邊緣,或許維繫個四十八年。沒關係,專心吃完手上的霜淇淋就行,不需要保存所有愛過的口味,將冰箱塞得太滿。

還是喜歡那些苦苦的曲調,但是身體已經沒有太多力氣。淡淡唱過去就好,不需要把包廂當成足球場,就像面對熟稔的人,待在一旁發懶就夠了,不需要猛找話題。累得一點力氣也不剩時,乾脆看場電影。喜歡不圓滿的結局,因為真誠。每每在劇情峰迴路轉之際,擔心最後一刻走向皆大歡喜,小小聲叨念在心底,拜託了導演,別做這麼不負責任的事情。

下午躲過一場陣雨,想念一句從前很喜歡的詩:「雨下得好大 / 你理應是在屋子裡 / 但我怕你被其他的東西淋濕 / 歲月之類 / 人群之類。」

想到一半,忍不住質疑自己的語病——從前很喜歡,難道現在就不喜歡了嗎?

所謂從前,不過是保留安全距離的字眼,故意用第二或第三人稱描述情緒變化,假裝客觀地看待自己,故意把你呀我呀說得事不關己。假裝自己不在畫框裡,大可以對著場景中的人冷言冷語。假裝自己真的一點都不在意,即使你可能淋濕了身體,在人群深處猛打哆嗦。

幾個中年婦女走進便利商店,聊起毫無新意的網購話題。他們應是這裡的常客,先後進入這個既沒有氣氛、又無風光的空間。網購聊差不多了,輪到鄰人兒女的八卦墊檔。他們談起婚姻之外的人,像是陳述某種罪惡。他們還說,二十歲結婚太早,三十歲已然太遲。 

( featured image: 岡山.備中高松。2020。 )

**本文榮獲第十屆新北市文學獎散文一般組優等
**收錄於《第十屆新北市文學獎得獎作品集》( 2020,新北市政府文化局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