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序轉入陰晴不定的梅雨季,突然天天需要來一首張懸。癮頭犯得特別劇烈的那幾天,必須翻開紙面的歌詞本,以指尖摩挲善於呼吸的纖維表面。觸感穿越時間,把感觸帶了回來。默念字句時忍不住暗自計數,不知打何處來的暈黃的斑點越來越多了,不明白斑點為何選擇這些頁面的這些字,權作他們落筆的地點,彷彿雨水也能穿越時間。

尤愛索尼旗下發行的第二張專輯。親愛的,我還不知道。在許多不同的場合裡,我仍不時借用其中的句子。時而替心境短評,時而為無解的困局找一個轉身而去的停損點。畢竟大部分關於自己的事,都比較適合用別人的話語來詮釋。

不知道算不算是一個老化徵兆,感覺生活裡柴火不夠用的時候,不由自主地回頭去找過往的事物來燒。真切地落實了更後來的那一句,青春走到後半場教我們突然醒覺的那一句,「我擁有的都是僥倖啊,我失去的都是人生。」還不能夠明確地定義人生,我只知道,青春期作過的那些噩夢似乎正逐一成真。比如我們終於長成了和想像中不同的樣子,比如真的像我在夢境中看過的電視新聞那樣,獲頒「失落的一代」。

當然,這並不能算是預言。如果翻開媒體誕生後的歷史,在名為失落的迷宮裡,我們並不孤單。困守於高牆之內與眾人狂歡,其實更為無奈。命運是個框定的局,時代如滾動的寬管,面不改色將我們輾過。奔跑的人寂寞,停下腳步的人零落。

回想那些夢魘在虛擬場景上演的日子,我時常藉口逃離教室。寬鬆的制服外套不僅放得下隨身聽,也適合夾帶書籍。沿邊緣的樓梯上到三樓,神不知鬼不覺地拐過網管中心,再沿著鮮有人煙的更邊陲階梯向下,就會抵達鐵門不常開啟的樓梯間。那裡堆滿殘缺的課桌椅,與外面世界相隔不過一道薄薄的金屬波浪,日光從縫隙漏進來,卻安穩得像是用空間偷換時間。夏季適宜小眠,冬季如果覺得寒涼,可以用桌椅木板隔出一個保暖的箱,如貓一般地窩著,把手上的那本書看完。

記得看最多次的那一本是《夢中書房》,當下的感受彷彿是萬古長夜裡陡然被聖光照亮,真想與詩句合為一體。詩集留在身上,留到忘了歸還圖書館,隨著換季跟外套一起擱進抽屜,直到自掏腰包買一本賠償學校的隔天,才終於重見天日。當時最愛的篇章莫過於〈夢中旅者〉,「我渴望/背負著自己小小的文明/在異國的街道和世界打交道/那時我孤獨而完整。」讀詩的時候習慣聽張懸,卻只讓聲音適度地流過去,暫時先不去追究耳機裡的、書頁上的、手心底的,誰才是更討人厭的字。

不知道是否為日後種下因子,會否在空氣不甚流通的邊陲階梯裡,我竟然學會了飄浮,每一次在日常中無所遁逃時,仍然沿著這一條遙遠的血脈離場,用時間換回流失的空間。十年過去,我終究「背負著自己小小的異國/在鬧市的各個角落/和熟悉的事物擦肩而過」。無論面對看得到、摸不著的家國大事,或者盤根錯節的細瑣小事,只能雙手一攤。然後說一句,親愛的,我還不知道。

那時的夢境成了現實,日常重新入夢,「大家都怕了苦日子,我不知道我是不是。」

**刊載於 2019.8.18 《聯合報》副刊

( featured image:Museum Ludwig, Cologne, 2015.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