歐陸之旅由華沙轉南,經布達佩斯、札格列布,最後行抵亞德里亞海邊側的杜布羅夫尼克。半山腰上的民宿向下看,燈火金黃之處是城,暗色漆的塗面是水的領域。海風迎面吹來,拂過耳際,似有若無地絮語。全世界的海洋都相連,仿若暗示所謂家居不分遠近,隨時都可以由人住躺,海風柔和而輕軟地伸出指掌,肩頭上怯怯地拍。

我是來自海島的孩子,我始終記得,總有一天要回到海裡。

儘管我貪戀地面都市的繁華,沉迷人間與天際,夢想著拾級而上抵達哥德式建築的尖頂,甚至和同樣善於妄想的鄰人以金屬窗櫺為跑道線,在灰黑色摩天大樓的稜線上相互追逐;然而每當我低頭看見自己隱隱地在玻璃倒影之中,身上披著蔚藍的天色,宛如深海裡游水的魚。我總會想起卸下尾鰭的那一天,我們曾經顫巍巍地踏水,在沙灘跌跌撞撞的那副傻樣。

記憶的最深邃處,我都記得同一天上岸的夥伴。記得那是飄灑太陽雨的午後,我們肩搭著肩站起,一時還抓不準左右腳的距離,不懂得雙足如何讓人挺立,卻已經想踏著礫石奔跑跳躍。我記得幾個小時之後,飄來一團陸地的空氣裡混合北方的霧雨,緻密的塵屑扎痛濕潤而幼嫩的舌尖,我忍著不喊出聲來,停步彎身,深怕讓人發現自己過於輕易讓淚水溜滑出來。

「省著點用,陸面上水分稀有;尤其是乾淨的淚水,格外稀有。」

我的心底有一片海,生命的原初狀態。

泛著微藍的海,不同於電視裡的空拍影像,沈澱在汪洋正中央那樣。那海的色料用得節制,因節制而自在,因自在而沒有不得見人的秘密。清爽的青空底下,兩個世界接壤的邊界上,浪花臨岸拍打日照的細屑,金光點點,從碎石額頂迤邐至海水的臉面。

我們都是來自海洋的嬰孩,貪著時間的縫,偶爾也在海陸交融的邊界上舒著、躺著,瞇眼樂著,貼著紋理各不相同的頰,吃吃地跟隨波浪的節奏,發出不保留的朗笑聲。

地面的物質生活不如想像中美好,我們曾不只一次懷疑了上岸的決定,卻沒有人將這份遲疑說出口。有些話我曾偷偷說給卵石聽,我相信那不是他收藏的第一筆心情,我讓卵石懷揣著字句往海裡去,我讓他圓圓地、緩緩地走,別太躁急地搭上洋流。我想的是,待到自己緩過來的時候,回頭還要把他捧在手中。

為了融入陸地的習律,我們在多雨的城市擺上桌椅,學習僥倖生存的方式。

那時我們發現,城市裡的雨水是造物的恩典。虛情與焦慮令我們不間斷地層層蛻皮,我們不由自主的撓抓,令肌膚變得更加乾燥、容易剝離。冬日嚴寒,陸地上的人習慣拋擲謊言取暖,然而僅僅只是些許不懷好意的摩擦,已足夠令我們慌亂;夏天在所有季節之中,是最難熬一段,鋪天蓋地編織的盡是美麗童話,不知道是誰躲在牆的後頭,將隱刺銳利的牆面高築,我們在柏油路上舉步維艱。

所幸對我來說,那些至關重要的,比如海的溫度、海的氣味,向來只需要一個短暫的遭遇,便能讓我在惶惶無措的日子裡,可以放了心地去相信,是我的海,是我的海。

海太缺乏心眼,海的存在令陸地的污濁更為明顯。我總是特別急切地淘洗指腹與掌背,由內而外,讓海洋的氣味將自己充滿。我總是想起,求學期間我們喜愛唱的一首歌,喚醒我們還不算沾惹了太多塵灰的年代。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,陸地的乾渴是個無底洞,如何廣袤的海也無從去灌溉;那時我們還保有魚一般的天真爛漫,以為陸地其實只是多了些嘈鬧的海,是我的海,是我的海。

學成的那天,我們沿著海岸線奔跑,照片中,我們藉由在地平線上漂浮表達喜悅。跑得累了,我們從城市跳上大得荒誕的載具,各自遠颺。

此刻當我站在有著紅磚屋頂的小陽台,仍舊清楚地記得,當時慢了半拍的自己,是如何從夢囈中慌亂甦醒,嘈嘈切切,在意識尚存一息卻又無力控管的疆域裡,換過一種又一種載具,然後在安靜的夜裡,摟著自己的感官,默默做著筆記。

行走於這片陸地與那片陸地之間,這些年來,我時不時地需要海的知覺補滿記憶中的感慨。

我想,那是因為我們畢竟過於年輕就離開了海,還沒能夠牢牢學會海的那份安泰。駑鈍如我,分不清楚四肢的運作應該緩或者快,時不時失落了方向,陷自己於憂亂。我們畢竟過於年輕就離開了海,甚至還沒長出老練的棘皮,卻又偏愛用自己細瘦的腿,穿行霓虹燈點亮的窄巷,陸上的和人一樣,擅長磨製光潔的表面及搓痛色彩斑斕的鋒角,每每輕易劃開我們不合身的單薄衣裳。

淚水珍貴,卻耐不住夜的逼催。淚水的鹹味在四顧蒼茫之際提醒我,屬於海洋的那份質感。

曾經我也深信陸地是所有情愛的發祥地,跑遍平原深谷只為一嚐傳說中的糖蜜。然而陸地上的真實生活,畢竟是酸與澀的多。那時我曾經試圖竊居夜色,以為幽暗的荒莽是一種近似於海水深底的模樣,直到心比身體墜得更深、更快,才發現除了邊際難尋之外,暗闇與深海再也沒有其他相似之處。

原來,打從離開海的那一天起,便再也無處可逃。

歐洲待了一年多,最末的最末以一趟歐陸之行作結。從藏污納垢的名城巴黎開始,向南、向東深入,沿著阿爾卑斯山的邊疆地帶行走,接著北轉柏林。

歐陸多川,每座有歷史的城總有條河流橫亙市區,人們總說歐洲美,河水與城、柔軟與堅硬共織的部分功居厥偉。可是河流和海畢竟不一樣,河流的性情更接近陸地,就像島嶼的質性更靠近海洋,那些潺潺河水解不了渴,原來在一般人的語言裡是種鄉愁。

在我的生命裡,看海說不上一件足以被標記為浪漫的事,也不見得真能為心事解題。看海,更像涎著臉偷步踅回家門口去,聞一聞熟悉的味道,然後看著倒影裡自己的臉面耳提面命,努力未竟,沒在陸面的拉鋸戰中得勝之前,只能三不五時地看一看海,然後摸摸鼻子轉過身去。

杜布羅夫尼克孤懸於克羅埃西亞大部分的領土之外,與海洋休戚與共,近年來因被選為美劇冰與火之歌的拍攝地,一躍成為國際級的觀光景點。

自首都札格列布起飛的班機,在降落前演出了一段插曲。平地稀少,機場在海與山稜之間只能勉強居於一處不甚寬敞之所,海風受山勢影響,形成大樓風的效應。降落的幾分鐘內,數次大幅的歪斜與震動,引起不少美國旅客的驚叫。彼時我想,如果命定的事情不能靠人力修訂,那麼當運命來襲的那一刻,我不在盧森堡的大雪中,或者華沙的陰霾裡,而是旋於海的上空,多少有點歸返故里的氣息。

從哪裡來,就回哪裡去。

事前沒有研習冰與火之歌,淡季造訪亦純屬僥倖,秋末冬初,不怕老城與海濱塞滿遊客,當北面歐陸地帶的氣溫已經逐步降到個位數,亞得里亞海南段的小城還維持著二十度以上的溫暖情緒。光是竊竊靠近暖海,便已足夠洗去陸上人與人相互攻訐的印記,讓心口的陳傷安寧。聽著海濤我想,會不會是平地的安靜過於可怖,才令人那麼輕易地感到寂寞;也許差別在於海水的潤澤調節,因而陸地上的每一段距離,感覺都格外遙遠。

我的眼底是一片海,我在心底為海寫過創世故事。清澈的源水滴落在星球上,化成一池充滿愛意的海;當然,神話必須帶有一些獨裁性格,因此有些時候海可以略帶陰沈,海可以有他的脾氣,所以暴風之中黑水可以恣意翻滾。百折不撓的是海,強韌紐帶引著我們的是海,所有生命一齊等待亙古長夜過去之後,那時候的海,逐步染回藍色的心情。

是那一片藍色的海。陸地上的人以為藍色是憂鬱,不算錯得理譜,但是只有我們知道,憂鬱是最美好的保護色,保護我們不受陸造的愛恨侵擾。

陸地上的日子有時乾燥得令人瘋狂,而我們日夜交替揮霍汗與淚,抑制肌膚衰敗;我們編造各種理由剽竊海的樣貌,為了不能長久貯存的熱能,時常誤把那些不值得信賴的溫體當作了海。於是海必須保持憂鬱的臉色,保護我們在每一個貪嗔痴傻的盛宴裡,總有那處不受陸地上的人青睞的地方,是我們最終得以安放心與思想的所在。

總有一天,是要回到海裡的。

到那個時候,我會找出收藏多年的尾鰭,尋回當年的夥伴。我們會沿著沙灘,很慢很慢地走。一點一點拼出早被沖淡了的足跡,踏著說過的舊話,慢慢地去。

**本文榮獲106年基隆海洋文學獎散文組優勝
**收錄於《106年基隆海洋文學獎散文得獎作品集》( 2017,遠景 )

( featured image:Dubrovnik, 2015. )